王进贤：“不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种地有种地的道理，经商有经商的道理。程先生不是主张经商不能弄虚作假，要以宽仁为本，待人志诚忠厚吗。即使饿死，也不能做违反道理的事情啊。可是朱子没有说，要大家不要种地、不要经商，天天喝西北风啊。建奴在辽东肆虐，很多官员武将投降。就是没有做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所以，我们提出要‘致良知’。如果我们人人都能致良知，不为苟且偷生而失节，哪里还怕什么建奴。致良知是为了谋发展，如果人人有良知，不偷盗、不贪渎、不懈怠，上下一心，齐心发展，不要说天下太平，即使是天下富足也不是难事。”
卢国仕已经很久没听到王进贤说建奴的事情了，他有时甚至在一闪念之间怀疑过王进贤。听到王进贤的说法，卢国仕脸上呈现出坚毅而伤感的表情。用这种方法，似乎他更能够接受王进贤的学说——原来致良知是这个道理。
程春宇沉吟了一下，他需要消化一下：“《荀子》有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理即在，应之以治则吉。”
王进贤：“不错，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里指的是天理。不管尧存，不管桀亡，苹果总会落地，日夜昼夜寒暑交替，从不停息。但是，这不包括社会，随着天理不断被揭示，社会是发展的，变化的。上古之时，人以捕猎采集为食，小群而居，地广人稀，交流不便，故不相统属，今日之野人女真尚有此上古习俗；之后，天理愈明，人们稼穑而获食，筑房屋以定居，人口亦多，交流亦广。周王封建四方，肇造基业，其时尚有国人和野人的区别，亦如今日之建州女真，他们管野人叫做包衣、啊哈；而今，我大明朝则为郡县制，诸王虽有其位，享其禄，而无其权。世上的事情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比如那海禁，太祖爷禁海是为了防范倭寇及方国珍、张士诚余部的袭扰。如今国力强盛，倭寇不足畏，谁还记得方国珍、张士诚，这海禁，还提他做什么！”
其实，即使明初有方国珍、张士诚的余部骚扰，王进贤也觉得海禁不足取。但是，还照顾一下太祖爷的颜面吧。明初的封建专制比之清初一点不逊色，在经济、政治、文化上全面专制。什么、奴隶制、海禁、特务制度等等，一样都不少。比起清初更为差劲的是分封制和对文人的摧残。从朱元璋到皇太极、多尔衮，再到太平天国，低素质的统治者对文化的一次次摧残，说明一个问题：社会发展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时代，旧有的模式已经无法凝聚人心，并达成长治久安的效果。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知识不再被某些人所垄断。随着人民整体素质的提高，自我认识、自我觉醒是必然的结果。伴随着人民的觉醒，人民对于权利的渴求不可避免，人民的权利意味着人民对于自主的渴求，对于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追求，而这恰恰是和封建专制统治背道而驰的。在这个过程的初期，社会繁荣了，相比于过去更多的人民觉醒了，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的来临，没有意识到觉醒的人民对政治权利的渴求和传统的专制统治之间的矛盾。最明显的是作为统治思想智库的文化人尚没有明确有效的目标。在这个世界上，未卜先知的人毕竟是少数，固有的思维习惯束缚着大多数人的思路。有的时候光想还是不够的，历史更多的需要实践，身处高位的智库想不明白，而面对着动荡的社会，杂乱的思想，统治者迫切的需要行之有效的办法。掌握政权之后，来源于底层的统治者毫无例外的选择了掉头倒退——那是多么成熟而行之有效的思想和方法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甚至不惜屠杀、破坏并引起生产力的倒退。为了加强统治，他们对思想更为开阔和开放的文人进行无情的清洗和改造，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是曾经的统治者、剥削者，僵化的统治思想的异端。即使在法国大革命时期，罗伯斯庇尔的恐怖统治既清洗了贵族，也摧残了文化，作为曾经的贵族——伟大的哲学思想家托克维尔对此有深刻的体会，并据此写出两部熠熠生辉的著作——《论美国的民主》、《旧制度与大革命》。法国大革命后，一大批左派知识分子转为右派，右倾保守主义从此成为西方社会的主流文化。因此，在这个礼崩乐坏、社会分裂的时代，正确的事情应该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发展新思想，继续启蒙人民，集中打击最为主要的敌人——最为顽固的封建专制力量——或许这就是资产阶级革命（旧民主主义革命）应该做的事情吧。
程春宇听完王进贤的解释，眼睛又亮了起来，他听出了王进贤的话，话里有话——时代要变了，而且在这个变化中，商人能够有其应有的一席之地。
王进贤突然想到，在王阳明之前，就有陈献章和湛若水的江门心学出现了。但是，除了专业学者，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有江门心学的存在——优秀的思想必须有一大批支持他的人才可能成为显学，否则只能成为象牙塔中的故纸。自己的思想固然有新的成分，但是若无人认同也是起不到作用，而类似程春宇这样的商人，正是自己学说最好的拥护者。
五、
冬天就要到了，很多港口都会封冻，到时候就不能自由地往来于登州和寻山所之间了。到底是在寻山所还是在登州过冬呢？王进贤盘算着。还是在登州吧，登州是胶东半岛的政治经济中心，驻在登州有利于自己各项工作的开展。那么在封冻前，自己必须回一趟寻山所。
“千锤万炼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看到薛风祚在寻山所建起的大型石灰烧窑燃起熊熊烈火，王进贤竟然激动的不能自已，于谦的一首《石灰吟》脱口而出。
程春宇：“王把总触景生情了吗！”
夏廷美：“可叹于少保一代英杰。”
王进贤稳了稳心神：“要留清白在人间。说得好。岳武穆也说过：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不患天下不太平。如今，建奴肆虐于北方，今年萨尔浒一战，消灭我大明十万精锐，又攻占、血洗铁岭、开原，很快我们就要面对他们了。我们即将面临和于少保、岳武穆一样的境况，我们即将和于少保、岳武穆一样，保卫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妻儿父母。我们能不能力挽狂澜，保卫我们的亲人，首先要看我们是不是清清白白做人。本官不会慢待大家，让大家不会有后顾之忧。但是谁要是敢执贪赃枉法、贪生怕死之念，莫怪本官无情。”
全场一时肃然。王进贤却突然转变了话题：“程先生，你看我们依靠什么抵御强敌。”
程春宇：“王大人军纪严明，部下训练有素，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自不惧建奴。”
王进贤摇摇头：“不对。程先生，建奴自幼生长在边疆苦寒之地，凶悍少文，体格健魄。当年的岳武穆军纪严明，士兵各个习武，才能和金兵抗衡。因此在同等的条件下，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程春宇：“那王大人以为何以为凭。”他知道王进贤自有其意。
王进贤：“我们要让他们在不对等的条件下和我们作战。”
“在不对等的条件下。”所有人都默默念了一下，在心中思索着。
王进贤指着石灰烧窑：“仪甫，你烧这个石灰做什么用的。”
薛风祚：“烧出石灰，加入水，再放入沙子，有很好的粘合效果。可以用来盖房子，方便许多。”
王进贤：“很好。我起个名，叫这种混合物为灰浆【1】。有了灰浆，我们砌筑城墙、沟濠、掩体、碉堡都可以更为快捷。”他顾不得许多，一大堆名词一下子就上去了。“而建奴要想克服这种困难则需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我们今后还要建铣炮厂、盔甲厂，敌人打我们困难，可我们攻打敌人的防垒，只需要大炮齐鸣，敌人立成齑粉。这就是敌我条件不同。”
夏廷美：“我听说，和建奴作战之时。铣炮发射不过一次，敌人飞骑已至面前，我军每每因此而全军大溃。”
这个老头，真是个刺头，不过忠言逆耳，兼听则明。
王进贤：“现在的铣炮，一发不过数十步，一刻发射不过数发。不过，今后会不断发展，一发可以达到百步千步，一刻可以发射千发万发。周秦之时，没有纸张，所有文字要记在锦帛或者竹简上；后来有了纸，但还是要用手抄；现在，全部都靠印制，刻一书版，就可以大规模印制。铣炮虽慢，但是它是未来发展的方向。我说过要谋发展，什么是发展，这就是发展，这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用先进打败落后，不能因为刚刚诞生的先进的事物由于技术上的不成熟，就彻底否定他，不使用他，不改进他，不发展他。如此，社会将无法进步，无法发展，谋发展也就成为一句空话。”
王进贤停顿了一下，观察了大家的反应，大家都在努力思考吸收，于是王进贤继续：“话要说回来，印刷虽然方便，但是不能代替手写，很多地方还是需要手写。铣炮越来越先进，并不代表士兵不需要强健的体魄，使用铣炮不代表士兵就不需要肉搏。因此，发展的社会对人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因此，无论防汛营还是寻山所，只要是我治下的部队，不但要学习铣炮的使用，还要善于肉搏，敢于肉搏。还要学习知识，要识字，要明天理，要懂得如何使用先进的武器，要明白先进武器的原理，要会维护、会维修、会反馈问题；要明事理、致良知，懂得为什么而战！”
【1】这种成分即为灰浆，还不是水泥
五、
薛风祚运作的水泥项目进展比较顺利，李文烛运作的烧酒项目也很顺利，第一批经过王进贤认可的用烧酒制作的露酒已经窖藏4个月了，王进贤等人取出一罐尝了一下，虽然还是有点异味，但是基本被中草药的药味盖住，若非讲究的人基本品尝不出来。酒的总体感觉清醇爽口，更接近于后世所说的清香型。就这样吧，再放一季度就拿到京城去卖。但是，火炸药项目就没有那么顺利了，李文烛他们还在试验火药配方。据王进贤所知，万历末年，明朝的火药配比已经非常完善了，不但选料精益求精，而且对炭硝硫三种成分的作用和在不同情况下将产生的效果非常明了，甚至可以根据不同需要添加不同的添加剂成分。只要找到一个懂行的师傅，那么这些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所以李文烛他们做的可以说是无用功。但是还不能说什么，毕竟这是基础工作。
硝化棉、双基药、黄色火药——一串串名词在王进贤脑中闪过，可是王进贤只知其名，却不知道其成分，更别提生产了。根据《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制造这些玩意在21世纪受公安部门管制，自然不属于科学普及的范围，所以王进贤也是一头雾水。真想不通，那些穿越者怎么依靠几个铁匠，甚至染坊都能制造枪炮火药。如果真的如此简单，以中国人的智慧，中国的枪炮制造水平应该领先世界一大截才对，就像黑色火药的配比一样。事实上，走向现代化的战争，成本愈来愈高昂，只有近现代的工业化体系才能支撑近现代化的战争，是不具备普及的条件的。而大明王朝有意无意的限制，也是阻碍明朝军队走向近现代化的重要原因。封建势力的强大，正是明朝的资本主义萌芽无法成长的主要原因。因此，无论如何，只有摆脱封建势力的压制，建立起一个现代的工业体系，才可能绽放鲜艳的花朵。
六、
王进贤为程春宇描绘的工业化的大饼，果然深深吸引住了程春宇。可是出乎王进贤的意料，程春宇虽然答应加入王进贤的团队，但是仍然拒绝做海商团队的掌门人，他说：“我老了，这么几根老骨头禁不住海上的风浪了。我对你说的什么大规模的什么工业很感兴趣，也不需要万里漂泊，让我和薛风祚一起干这个吧。另外，你那里教书的人也不多，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明天理、谋发展、致良知’，以天理为根本，以发展为目标，以良知为要求，好的很，我抽空还可以教教书。”
王进贤：“只是现在，程老先生，工业生产还只是纸上谈兵，不免让老先生屈才了。”
程春宇：“哪里话，正如你所说，这是发展的方向，日后岂可以道里计之，孙子曰：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你王把总这是让我借势啊，你是让老夫我捷足先登阿。”
王进贤：“可是现在，工业项目都在寻山所，这荒郊野外，山高路远的，冬日里十分寒冷，海风凛冽，老先生年事已高，不如先和我回登州，先教几天课，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程春宇仰天哈哈大笑：“我6岁丧父，8岁丧母，从小就浪迹天涯，几于死殆者凡数十回，如今一把老骨头啦，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吗，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吗。王把总，你不用担心，仪甫这个后生很好，但是有关经商的事情，他连门都没摸到。有我在，你就放心的练兵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王进贤也不好说什么了。真正的人才，需要的是更高层次的需求——人生体验，绝非强制力所能左右。只是找不出一个能够今后执掌行商海上大计的人，让王进贤十分揪心——难道真的让利欲熏心的周道明或者对经商一窍不通的管大藩来负责。王进贤彷徨得无计可施，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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